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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樂至死》讀後,身為教師的自省 A school teaching reading 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

《娛樂至死》讀後,身為教師的自省 A school teaching reading 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

Vanessa TSAI 蔡季妙

Vanessa TSAI 蔡季妙

發表於: 13 Feb 2022

因讀書會的推介而細讀波茲曼的《娛樂至死》20週年台灣中譯本的據點作者蔡季妙,深刻檢視了作為自然科學的小學教師的本位,策問:有趣的教學和嚴肅深度的學習真的不可共存?當中,她也把我們領進台灣教育文化的某些「日常」。Taiwan-based FP writer and science teacher to children Vanessa Tsai read Neil Postman’s 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 (1985) and asked if she must choose between entertainment and serious teaching in order to be effective, or if that is a false binary. What she also reveals are some interesting micro processes of Taiwan’s pedagogic culture.

**feature image: courtesy of the author Vanessa Tsai。作者註:「照片裡的一冽清泉,影響所及不只是水道所及之處。我想任何一個新注入的觀念也是如此發揮影響力的吧。」Author’s note on the image: “a stream of clear water… its impact is more than just the passage of the flow. I suppose the injection of every new concept asserts a similar kind of influence.”

 

蔡季妙

如果,在路旁看到不認識的生物,妳/你會怎麼做?看過就算了?拍起來查圖鑑?拍起來問人?或是,拍起來問網路?如果,在餐廳吃了一道很好吃的料理,想回家重製,妳/你會怎麼做?在現場問問餐廳人員怎麼烹調?還是回家之後,問身旁很會料理的朋友?或是,在網路尋找食譜及做法?再者,如果我告訴你外太空有塊很大的隕石要撞地球了,妳/你會怎麼做?問我如何證實?告訴身旁的人,有這個說法,然後跟他們一起討論該怎麼辦或該拿我怎麼辦?還是……在網路看看大家的說法?

 

給我娛樂,其餘免談

冬季奧運這兩天開幕了,在北京。「德國之聲」的二位主播,在播報的過程不斷地提及地主國的相關爭議,讓很多網民感到反感*註1,他們覺得主播說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不需要每二三句就重複一次,也不想在看體育賽事時聽到這些評論。是這樣的嗎?真是因為播報的內容皆為已知,所以不感興趣?還是播報的內容不夠輕鬆,所以令人反感?大膽地設想,在播報開幕的時候,如果穿插的是即將到來的十月,德國啤酒節也會有如此盛大的歡樂場景,全世界歡天喜地地解除了COVID-19 的危機,這樣愉悅的未來,即便與體育賽事全然無關也順耳多了,完全不會讓人感到不滿,甚至不會感到不妥。

回想 2013 年的自己。我,當時還不知道拿自己做實驗是多傻的老師。我探討自己上課時如何從頭到尾站在講台上(傳統教學)引導學生做實驗,以至後來自己拍攝錄像檔案《發酵、發笑》*註2去引起學生的學習動機,這二者之間的差異為何?整個研究以準實驗研究法來進行,總共60位的學生參與這個實驗。這課程是國小自然課本裡的小主題「生活中的微生物」,課程實施前先要經過前測,課程結束後一個多月再進行後測。結果,直接擊潰我身為教師的「價值」。(至少,當時我是這麼看待這項研究結果的。)以《發酵、發笑》這影片引起其學習動機的學生組裡,有77%以上在一個月後,依然記得這實驗當中的各項觀念*註3。除此之外,他們也更能完整說明實驗所需的各項材料及器具。我,身為一個老師,站在講台上還能引發學生學習動機的效果嗎?難道更適合我的工作是好好拍片?抑或是,我只管冷眼地承認影音影響力無所不在,學習課堂也是其一?

如果早一點閱讀波茲曼的《娛樂至死~追求表象、歡樂和激情的媒體時代》(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 Public Discourse in the Age of Show Business, 1985, by Neil Postman),我,應該就不會這麼傻了。

當初拿到這本書時,特別不愛這硬殼的外裝,更不愛封面上的電視檢驗圖,真的,若不是因為這是讀書會選讀的書,以資深外貌協會會員的資歷,他不可能有機會出現在家裡的書櫃上。然而,這樣其貌不揚的外表,走進家裡書櫃也就算了,竟然還因此花了近7個月的時間與其所包藏的內容常相左右。

 

教學就是娛樂

如前述,一開始只打算隨意翻閱這本書,因此直接從第十章「教學就是娛樂」開始閱讀。Gosh!字字句句打進心裡。從文章中討論的電視節目《芝麻街》,我直接聯想到的就是巧虎;要知道,在臺灣,有多少小孩是巧虎『陪伴』著長大的啊!有段時期,總會聽到家有學齡前小孩的朋友會對自己的孩子說:「昨天巧虎是怎麼說的呢?對,要先把手手洗乾淨… …。」而作者波茲曼在此提到的,即他從電視節目中觀察到的三項戒律,完全切切實實地陳述了我觀察到的事實。「這種隨時可加入、沒有疑惑,也沒有闡釋的教育,稱為娛樂恰如其分。⋯⋯不只是導致課堂功能式微,而且諷刺的是,連教室這種教學和學習場所,也被改造成充斥娛樂活動的地點。」(中譯版 256頁,見編按【1】)腦中直接閃現的『教育的功能和娛樂的功能分別在哪兒?』、『快樂的學習和有意義的學習是否有可能相互扶持?』,不斷盤旋。一旦思考被啟動,翻閱更多資料好像成了必然,因此,一個週間隨意翻書的夜晚,成了熬夜閱讀的晚上。

「隨時可加入、沒有疑惑,也沒有闡釋的教育」。這包括我在課堂上的影音片段嗎?作為引起學習動機的影片,我的最終目標其實是希望可以刺激學生思考,從而想試試看影片裡呈現的是否為真?然而,不得不承認,在製作影片的時候,考慮到是否有趣、能否吸引觀影者,也是我最重要的考量。因此,「有趣」放在最前面。然而,我自己確實如此的相信,有些學問就是應該嚴肅地探討,並不有趣。只不過,顯然在編輯影片的我,背離了這樣信念。我想,這樣的背離,在講求票房回饋的影片或網路頻道,應該更是常態。

為甚麼會沒有太多思考下「無腦的」做了2013年的測試呢?因為在更早之前,2001年,我剛進入職場不久,臺灣的教師從縣市聯招改為各校獨立招聘,好多學弟妹都為了獲得一個可以任教的職位,東奔西闖,甚至連離開臺灣本島只要有職缺,也要去試一試。當時的教師甄別試錄取率不高,最主要是因為教師職缺釋出的也不多。閒來無事的我,想親自試試考教甄的滋味,因此也去報名參加附近一家學校的獨招甄試。那一場考試,讓我大開眼界,原來教書真的不能只有一本課本、一枝粉筆和少少的教具,更重要的是,還要把自己打扮得像樣點。或許要有「鐵獅玉玲瓏」*註4、編按2 的裝扮吧?玩票性質的我,走出自己的考場,隨意地到訪各間試場,可以看到各種「鐵獅玉玲瓏」的貴寶*註5 那些在講解國文的,當中可以看到背著吉他的走唱歌手在領唱國文課文,也可以看到頭頂愛因斯坦爆炸頭的「藝人」站在講臺上教大家算數學。如此的街頭藝人大集合,當時的我,對這一切不以為然,總覺得真正有實力的,不需要這些譁眾取寵的行頭來襯托。更深的思考是,如果她/他們真的當上了老師,有可能每天這樣上課嗎?原來,或許我更在意的是永續性吧!當時的我,對這現象並不了解,只有一股腦地覺得厭惡。是啊!娛樂可以永久嗎?對事情感覺有趣沒問題,但這樣的情緒可以保有多久呢?不過,這世界才不管我怎麼想呢。我,沒能得到那間學校的聘書,也不確定我失卻了的是否真的是瑰寶。

波茲曼在「媒體也是知識論」這章節中,提及有人指出「媒體變遷促使人類心智結構或認知能力出現變化」。這些主張竟然在電視全盤進入我們生活面不久就有學者提出,真的讓我感到十分的詫異。不難想像在那個歡欣鼓舞迎接電視機進入家中起居室的年代,竟然有人相信書面文字才是寶貝。這些人在當時顯然被歸類在守舊派吧?作者相信「電視所創造的知識論,不只是遜於以印刷為本的知識論,而且是危險、荒謬的說法。」(84 頁)看來,這珍貴的想法對我而言來得太晚;我應該多讀書啊。

 

媒體變遷促使人類心智結構或認知能力出現變化

目前在課堂上觀察所見,學生 — 這群從一出生就是 3C隨侍在側的兒童 — 只有在全然不知課堂上的下個階段會有甚麼事情發生的時候,才會專注地聆聽及觀看。要夠新、夠有趣、夠好玩,夠有娛樂性,最好還有點誇張。然而,課本上的資料不就是在他們一拿到手就可以知道的嗎?細問課本上的文句,大概他們是完全沒有閱讀過的。至於所有相關的概念獲得來源,盡是超進度的補習班及講義,滿是考題跟條列式的重點,又或者從某個頻道獲得的資訊。當教師從課本中擷取資訊成為考題,希望提醒學童文本的重要性時,家長 — 一群從出生時就有電視相伴的青壯年 — 會提出這樣的考題「過於八股」的指教。究竟該如何當個好老師?或當個人見人愛的老師?突然想起那位一直讓道的地下室人。

在課堂上的任何一句話,都有可能被學生以超文本的方式連結到他們剛看過的網紅頻道裡或廣告裡的訊息。沒有觀看同一內容的同儕或老師將完全無法理解他們,並且有時可能被嘲笑,無關惡意與否。在這個時間點看到這本書的我,相信並佩服前人,當時便能看破的「媒體變遷促使人類心智結構或認知能力出現變化」這項可能。我想,這是1884年申請機械式電視系統專利的尼普科夫*編按【3】  一定沒想過的事情。而我身處其中,只感到有點點那麼不妥,卻也沒能像前人那般敏銳的說出問題所在。

 

事件在這裡此起彼落,存續片刻,倏忽即逝

「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這一章節中,波茲曼提到布斯汀在《影像時代》書中把圖像革命的主要產物稱為「偽事件」。而書中作者說到「這裡我想指出,或許電報和攝影還留給我們一項更重要的產物,那就是偽語境」、「偽語境是一個文化被無聊、凌亂瑣事和無力感淹沒之後僅剩的慰藉」,皆因「這所有電子科技共謀造就了一種新的世界 — 躲貓貓的世界,事件在這裡此起彼落,存續片刻,倏忽即逝。」(154-155 頁)這些敘述,在這網路普及、社群網絡興盛的時代閱讀起來,更是心有戚戚焉。這在一群十歲出頭的學童身上更是顯而易見;他們如此相信自己迷戀的,遠在韓國的團體所說的每一句發言,跟他們同仇敵愾,也跟他們一起悲傷、開心,即使他們根本不曾在臺灣現身過。只要他們有每天更新動態就可以。而這個團體的所有一切,都與他的生活沒有任何實際的關聯性,完全無涉於他們的世界。如果以為這些影響只存在十幾歲的孩童,那就太天真了!大人的招數也是多得很!

在臺灣,網路上專門分享生態照片的攝影師,大致可以分為二派。一群暫且可以說是踏踏實實研究生物之後,善於等待並覺得照片的真實性較為重要;另一群則覺得照片的「完美」以及按讚數或是否足以獲利較為重要。後者,善於到各種稀有生物到訪的現場,竭盡所能地佈置、放置誘餌,甚至捕捉、使用黏膠,將生物放置在自以為畫面中最適切的位子上,來拍取滿足個人需求的攝影作品。更值得一提的,莫過於在林試所任公職卻誘拍其任職園區裡的動物,並以相關攝影作品出版年曆*註6一事。此事後來被明眼生態人檢舉,林試所卻至今完全沒有任何相關處置。這事件,就跟其他事件一樣,存續片刻,倏忽即逝。這該讓道給過嗎?

自從不需要為了考試而讀書之後,很少在一本書上畫上各式符號及寫下許多的想法。波茲曼這本卻是連N次貼都用上了。感覺隨意的一頁都可以跟朋友聊上一陣子,因為是討論著影音、文本及教育,是每個朋友都可以跟我聊上幾句的議題,仔細一點的朋友會因此也買上一本,怕是因為我隨意擷取資訊讓她誤會了作者的想法,試著推敲依賴著3C的我們及下一代可以從大師的文本裡得到什麼樣啟示性的想法?

書中提及的許多內容,當中也包括有邏輯的「胡扯」。例如,作者談到養成媒體意識的方法:「製作一種電視節目,宗旨不是要教人不再看電視,而是要示範正確看電視的方式,展現電視如何改造、侵蝕我們對新聞、政治辯論、宗教思想等方面的概念。」(274 頁)(這種連自己都知道自相矛盾的胡扯)都在在顯示作者擁有強大知識當後盾之後,並未將自己所學束諸高閣,而是試著將所學透過大眾淺顯易懂的語言表達出來,進而引起讀者思考。這是我自己以往主觀評論為一本好書的全配。將自己所學,好好地向大家傳達出來,並引發讀者思考。然而,淺顯易懂是否也是為了將苦澀想法包裝上甜美糖衣的手法?我不禁這麼思忖著。是否只能借力使力的反制一下,終究難逃讓道一途?

從波茲曼的書出發,我走進了赫胥黎的小說《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 1932, by Aldous Huxley),一個可以確保人們處於快樂、滿足的狀態的新世界。如果有了新世界裡無限提供的『梭麻』(編者按:或譯作「索麻」soma)*註7,是不是就能夠冷眼看待目前社群軟體上上演的一切,維持永續的歡愉?抑或是,社群軟體上的一切正是梭麻?而後,我又滑進了亞當·麥凱編劇和執導的《千萬別抬頭》(Don’t Look Up, 2021, by Adam McKay):究竟該拿媒體怎麼辦?我也好奇在電視圈裡的麥凱會怎麼看待《娛樂至死》– 雖然不難從影片依稀看出他在這中間有了些自我的取捨。而身為老師的取捨又該是什麼呢?

在國小教育現場,教師只要花些力氣提早準備(或者根本不用),就能在一間配備有電腦、單槍和順暢網路的教室,依靠無遠佛屆的網路,帶領著學生到各處,汲取各項不確認其真偽的最新資訊。這是目前老師輕鬆,學生也很容易投入的課程樣貌。例如:利用各式影片介紹地球上各式各樣生物,除了居家可見的以外,未知道的一切,都能緊抓著學生的目光。然而,這樣的課程,如果沒有「無聊」地(學生用詞,當然也會遇到少數可以深入討論的學生)深入討論其內容,究竟學生從中獲取的知識,是哪些?在輕易地就能當個人見人愛的老師的同時,當老師最主要的職責究竟是什麼?是及早讓他們知道知識的苦澀?或是持續以梭麻餵養他們,順便也給自己幾顆?細想在他的未知可能是她的已知的課堂上,如果放棄娛樂,該如何奢望教室內「每一位」已經在心智結構及認知能力經過各類媒體修飾過的學童同時凝神注視且凝神諦聽呢?究竟誰該讓道?

漸漸地,已經沒有太多經歷過沒有影音年代的後進們,家裡沒有電視、沒有網路的人們更是少之又少,更多的是分享著哪個應用程式可以在家裡使用協助人們學習他國語言、哪個平台能搜尋比較物美價廉的貨品等等。捫心自問在這樣的年代,對比波茲曼的提醒,還能做甚麼?對抗不了洪流,甚至其實在滾滾浪濤裡逐流而行也覺得省力。覺得費力的時候,是來顆梭麻?或者,來顆隕石?還是,繼續當那討人厭的主播?抑或是,只有讓出康莊大道一途了?

波茲曼在書中提到尼采所說:「一切哲學都是某階段性生活的哲學。」那麼,在我生活的這個世代,存在著甚麼樣的哲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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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註釋:

註1:https://reurl.cc/2DjXOr
註2:https://reurl.cc/ZrZOqA
註3:以影片引起學習動機組的學生能正確解釋在每個觀念的有77%~97%,而以傳統教學組的學生只有57%~87%達成。這份研究在東亞科學教育學會(EASE)發表過,歐洲學習與教學研究會(EARLI)也接受了發表申請。
註4:這是臺灣紅極一時的綜藝節目,1999年首播,直到2002年為止。見編按2。
註5:《鐵獅玉玲瓏》裡,許效舜扮演的角色名,裝扮仿果子狸。
註6: https://e-info.org.tw/node/232795
註7:梭麻是《美麗新世界》裡可以控制各種情緒起伏的藥物。

編者按:

【1】本文作者所讀的是《娛樂至死:追求表象、歡笑和激情的媒體時代》(2016增修版),台灣貓頭鷹出版社出版的繁體字版本,為該書原作出版20週年而發行的。

【2】〈鐵獅玉玲瓏〉是由三立電視綜藝電視節目《黃金夜總會》其中一個以蓬萊仙山民間說唱藝術為原型的單元,1999-2002播放。據研究,節目的超文本和超連結手法,以至對歷史的遊戲法的處理,使之甚受年輕觀眾的喜愛。後有2014年出同名的台灣喜劇賀歲片,以台灣廟會文化為背景,及傳統文化的醒獅團及歌舞團為主軸,澎恰恰執導,有眾多藝人客串。

【3】進入人類日常生活空間的電視箱子雖然要到1920年代末才出現,電視的逐步發展卻早在19世紀經歷了幾番同步卻不約而同的突破,尤其是機械式的電視的發明。早在1884年,年僅23歲的德籍波蘭裔科學家保羅·高特列本·尼普可夫 (Paul Julius Gottlieb Nipkow) 在 1840年代Alexander Bain 通過電報傳送圖像的原基礎上改量了編碼過程 (encoding process),發現了一個影像可分成單個像點,因此斷定了影像可被傳送到遠方,繼而發明了一台光電機械素描圓盤,名為「電視望遠鏡」(electric telescope) 的儀器,並為此發現申請了世界上第一個機械式電視系統的專利。獲批准後的一年,正名為「尼普可夫圓盤」(spiral-perforated disk,名為Nipkow disk),一個電視畫面愛光柵(television image rasterizer)。他的初步成果,要到1907年放大管技術的得到改進後才被發揚光大,直至1928年尼普可夫才在柏林第一次親自目睹了受惠於他的發明而出現的電視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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